赵永峰不会忘记那个没有月亮的夜晚。

那一天，他用顺从去违抗父命。

月黑风高，哈气成霜。大约在凌晨三四点钟吧，他爬起来，把破棉袄掖紧，拿着锄和锨，把家里的一个大炕打碎，把炕土拉出去当肥料，再拉回新土把炕盘起来。

天泛白的时候，他扔下家伙什走了，不敢面对父亲，只听从内心的召唤，走进了大队部的接兵点。

父亲不同意他去当兵，因为家里太贫寒，缺劳力，好不容易把儿子拉扯大，能顶个人用了，儿子的心却野了，要逃离这个家。每一个西北男人在年轻的时候都有一个闯塌天的梦，不想重复父亲土里刨食的日子，何况土里也刨不出多少食来。

父亲不容易。他养活赵永峰兄妹八人，其中一个女儿在17岁时得了白血病，拉到银川的大医院抢救，借了一屁股债，最后人还是没了。这之后，一家人靠公家的救济金生活。1983年，家乡包产到户，分田给个人，正缺劳力，赵永峰却要走。父亲气得骂天骂地，就差扇赵永峰的耳光了。可是赵永峰一根筋，嘴上不说，心里的主意可大，非走不可。

这不，验兵那天，父亲给他派了打炕的活，几十立方土，一天干完也会累得闪腰叉气，可是没想到赵永峰熬了一个夜晚把活干了。

然后去验兵。

顺从的违抗可能是最坚定的违抗。父亲虽然还是不想让走，可是看到儿子如此坚决，来家劝他的人又多，只好叹一口气说，想走就走哩者，不要回来了。

赵永峰走了。

当时，他兜里有一块钱，两个姐姐各给他两块钱。舅舅心疼娃，塞给他20块。于是，他揣着沉甸甸的25块钱，学着无数先人的样子，开始了属于他自己的“走西口”——参军来到河西张掖沙井乡的戈壁滩上。部队是55师——一支功勋卓著的老部队，也是我所在的56师的老对手，双方以比武或比赛互相战胜为最大乐趣。

当然，这一切与赵永峰没有半毛钱的关系，他身为炮兵，还没轮着摸几回炮，就被弄到库房看仓库了。

到了部队的第一天，菜里有肉，白面馍馍管饱，赵永峰心想，皇帝也不过就是过这种日子吧。吃商品粮的生活美的呔呔。吃商品粮，过城里人的日子，就是赵永峰想像中的天堂。他想在这里呆一辈子。

但是时间长了，他才知道，他距离吃商品粮的城里人还有十万八千里。因为士兵只要一复员，他就变回从前那个赵永峰了。

赵永峰从管库房开始种植他的梦想，当保管员、当液化气管理员、当油灌车驾驶员……他的活儿特别不容易显山露水，但他却能别人更出色。当保管，修旧利废，每年给公家节省十几万，管液化气，钢瓶坏了维修是挺危险一件事，人家要价高，他就自己学，又给部队省一大笔钱。退休的老首长和男人下部队的军嫂扛不动钢瓶，他登记造册给人家送上门。如此这般，赵永峰一口气当了十五年大头兵。虽然转了志愿兵，但那时的志愿兵与现今的军士长不同，顶多算个部队的技工。工资也就三十多块。

赵永峰内心有多少落寞和委屈，默默拭去多少滴英雄泪，也只有自己的心知道。只是在偶然间，如果你看他木然的脸，却会发现一双细眼精光四射。

当兵第六年回老家探亲，赵永峰认识了他的未来的媳妇柳燕。柳燕是城里人，瓜子脸白里透红，一对毛眼眼顾盼生辉，不仅人长得漂亮，还挺有本事，开了个小店，按当时的说法叫个体户。赵永峰在军营里见和尚头见惯了，猛一见扎小辫的，羞得头都有点不敢抬。何况柳燕自带光芒，语速飞快且条理清晰，让口讷嘴笨的赵永峰自惭形秽。心想，这事恐怕成不了，自身硬件差点事呀。但是老倔有老倔的招儿，心下一横，操着那一口中卫土话说，我这个人，有话往明里说，我是农村娃，我家里特别贫寒，虽然转了个志愿兵，但提不了干还得回来当平头百姓……

没想到，柳燕就喜欢直率的实在人，她看准赵永峰不是那种虚头巴脑的人，答应与他处朋友。第二年，两人回乡按传统习俗摆了几桌酒，算把婚事定了。

自从与柳燕成了亲，赵永峰有了顺风顺水的感觉。他想，人家说好女人旺夫，看来是真的。这之后，赵永峰提前完成了国家现在提倡的“三胎”指标（不是犯纪律超生，而是有本事，一次生了两娃，孪生姐妹，后头又生了一个带把的），还当了十年红旗车驾驶员，立了五六个三等功，还有一大摞标兵、模范头衔。说实在的，那些在特殊岗位上立功受奖特别多的人，都是领导觉得特别对不住的人，这些人干得好，提不起来，又离不开，只好一个挨一个地给“安慰奖”。期间，部队两次通知他准备转业，又两次因为工作离不开让他暂时留下。期间，孩子生病，父母老迈，老婆的眼泪，都得生生地吞咽，老天爷要让他把命运的波峰浪谷，人生的五味百苦，统统尝遍。

终于熬到第十六个年头，赵永峰在1999年提干当了正连职代理股长。要知道，一同入伍的弟兄有的都当营长、团长了。三十大几的人当个连职干部，确实没多大的扑腾头了，可他已经被军营的环境塑造成了就一个知道苦干的技术专家，走到哪儿就是卖力干活。部队也是小社会，哪个单位都有钻营的，都有跟风的，都有实干的，不会钻营也不想跟风的赵永峰别无所长，唯有实干。

2003年8月，部队在外训时突遇山洪，洪水裹挟着石块冲上公路，部队的电台车瞬间被淹没了大半个轮胎。汹涌的水头如果漫进车里，电台就会报废。赵永峰见状，立刻驾驶牵引车冒险救援。逆水行进时，山洪直冲打到了挡风玻璃上，他看不清路，就探出半个身子驾车前进。两车交错，他纵身跳上电台车，拴好钢丝绳，自己把住电台车的方向盘，让另一名班长开着牵引车朝外冲。

滔天的洪水中，只能看到赵永峰那张忽隐忽现的苍白的脸。谁面对死亡没有恐惧呢？能用内心的力量克服恐惧，把最危险的事留给自己，把生的希望留给兄弟，这不是艺高人胆大，这叫勇猛出自大爱。

后来，赵永峰参加了青藏高原上的光缆施工，实战军演，抗震救灾和组织大部队调防，主要负责运输保障与安全行驶，其中一次是大型车队带重型装备日行军516公里安全无事故。在别人看来这是一个成绩，在他看来，车队年轻士兵的身后，有无数个母亲关切的眼睛。

他立了二等功，后来又新添了几个三等功，立功总数达到了十三次。

这些年里，赵永峰的孩子都长大了，两个女儿一个儿子都成了军人，一家五口四个为国服兵役，名正言顺的光荣之家。

赵永峰说，那是必须的。这个家三个孩子四个老人，要不是老婆掌舵，那险滩激流能不能过去真不好说。

中卫就守在黄河边上，他们夫妻都见过羊皮筏子在黄河的风雨中逆流而上的艰险与不易。

前几年，赵永峰在部队运输处长的位置上选择了自主择业，回到家乡创业。人嘛，参透世事就会放下。想开看淡，一切顺其自然。

现在日子虽然好了不少，但创业的压力也不小，赵永峰还像那个几十年前黑夜起身去干活的青年一样，心里憋着一股劲，不服输，争上游，想把每件事都干到最好——虽然头顶已经有了些许的斑驳。晚上，赵永峰带着我去中卫城边去看黄河，结果原来的灯光景观都没亮，好不容易才在树林中发现了景点，打开手机的灯照着，我们来到大河身边，听水声嚯嚯。母亲河边写下了多少人的悲喜故事，站在她身边，就觉得背后有一种力量在推着我们照前走，虽然前途是啥，谁都说不好，但对我们来说，泰山崩于侧而色不变是基本素质，以老兵的老辣、眼力和经验，赵永峰的创业一定会有所斩获，我们可以放心地等他的喜报——像等他那些雪片一样的立功证书一样。

作者: 张林

编辑：李敏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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